左克厚教授又要出新书了,这次是《老子句读》,又一本导读经典的著作。此前他出过《论语旧注今读》《大学中庸通讲》和《孟子通讲》,把儒家“四书”“通讲”了一遍,现在开始瞄准道家了。我一看这个书名,就暗自为他捏了一把汗:《老子》五千言,一句一句都讲清楚,这是一个冒险犯难的事啊。我记得钱穆先生曾经说过,要求一个学者把一部经典的所有问题都解决,都讲清楚,是对经典本身的不了解。用句读的方式,对《老子》做逐句讲解,左克厚教授如何面对那些诸家纷纷扰扰的文本问题?而讨论如此多纷扰琐屑的问题,这本书还如何面对更广大的读者?更重要的是,如何呈现《老子》的真正价值?
但在我粗略浏览了他发来的电子书稿以后松了一口气:他不在一些训诂和文本上纠缠,他注重于义理的阐释和生命体验的契洽——事实上,这正是钱穆先生主张的。钱穆先生在《论语新解》“颜渊死,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”章下注曰:“有志于学者,不宜在微末处骋才辩,滋枝节。”记得左克厚教授在私下谈到那些新近出土的文献时,说过这样的话:既然这些文献一直湮没无闻,它们的历史价值又如何论断?它们又哪里有什么影响?这个观点深契我心。在本书第十九章的句读里,左克厚教授谈到竹简本和通行本、帛书本的区别,有这样一段话:
有人因为竹简本的出现,提出要重写先秦思想史,有没有这个必要呢?这是高估了竹简本的思想价值。竹简本并未偏离老子的基本思想,不存在重写先秦思想史的问题。至于重写中国思想史,就有些耸人听闻了。尽管竹简本最早,但并未对中国思想产生实际的影响。两千多年来,影响中国思想的毕竟是通行本,所以也不存在重写中国思想史的问题。
左克厚教授这部《老子句读》,一个显著的特点,就是不在微末处驻足,骋才辩,弄聪明,他以陈鼓应校订的王弼本来作句读,当然一些细节处有所调整,甚至也在一些符合逻辑的地方采用其他本子,比如,他解释“与善仁”就根据帛书乙本,理解为“与善天”;解释“正善治”,就从陈鼓应的“政善治”等等,最后提出自己的见解:王弼本的“正善治”应当是“治善正”,我觉得这些都是合理的。但整体而言,这部书稿不蔓不枝,不纠缠于细枝末节,侧重于呈现《老子》的思想价值和现代意义。
而左克厚教授对《老子》义理的阐释,又有这么两个特点:
第一,左克厚教授多年研究的是美学,是西方哲学,所以他有深厚的西学功底,他的哲学素养很高——这是他和一些文字学声韵学学者不同的地方。他谈中国古典,往往是中西对照来解说,这一点,他此前的《孟子通讲》《大学中庸通讲》里就有特别的表现。这一次也是如此,比如说,他这部谈老子的书稿,竟然22次提到康德,其他如维特根斯坦、弗洛伊德、歌德等等,不一而足。这样的解读,让《老子》的哲学意蕴得到充分的展示。所以,左克厚教授这本谈《老子》的著作,和市面上流行的诸多同类著作有很大的不同:不是仅仅把它解读为庸俗的人生社交指南、生存和生活技巧,而是回归老子当时的思维现场,在哲学的境界上与老子对话。
第二,中西对照以外,左克厚教授还注重古今互鉴,特别注意发掘《老子》的现代价值。由于《老子》预设的读者是作为统治者的王公大人,所以《老子》其实还是“君人南面之术”,谈政治。古代的政治智慧在今天还有无借鉴之价值?这是本书的特点之一。
第三,《老子》高度抽象的哲学和哲学化表达,阻碍了大多数人走入老子思想的可能性——除非如现在很多人做的那样,把《老子》庸俗化。老子高度精粹简略而独特的文字表达成了一道屏障。如何让哲学思维在日常的场景中呈现出来?“道无所不在”如何“期而后可”,“道在屎溺”又如何呈现?毕竟是一般东郭子对学者的正当期待。值得一提的是,这恰恰是左克厚教授这部书稿的最大特色,谓予不信,我们看看他对“有无相生”这一句的句读:
(这里的有与无)是由人的价值观而产生的有无……老子讲有无相生,有无同时存在。有无同时存在是什么意思呢?比如说这个杯子,它存在于这个空间,对于这个空间来讲,它就是有,对于它不在的那个空间而言,它就是无。我们可以不停地改变杯子的存放空间,杯子可以不停地有,也可以不停地无。所以同时存在意味着,这杯子在一个地方是有的,在另一个地方就是无了。对空间来讲,没有增加什么,也没有减少什么,看见杯子突然没了,感觉很坦然,它没有无呀,它在这个地方无了,跑到另一个地方去有了。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过,从来也没有有过,世界原本就是这个样子。
我们还可以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讲有无相生,在你拥有这个杯子的同时,也让你失去了其它的杯子。在人和物的关系中,人时时都在拥有,时时也都在失去。所以拥有的时候不必沾沾自喜,因为你正在失去别的。失去的时候也不必伤心,因为你正在得到别的。只要有选择就会有拥有,就会有失去。大家能来这里上学是值得高兴的,但一想到失去了那么多学校,与那么多学校从此就无缘了,一下又感到有些失落。跟某个人谈恋爱很幸福吧,但从此失去了跟别人谈恋爱的机会了。另外,既然有无同时存在,只要恋爱,就有失恋的可能。有了这一条,就有一个心理准备,万一失恋了,就会有个说法,对象本就不属于你,你们是侥幸有了这么一段关系,现在又恢复到原状了。水归了大海,云归了天。
说到最后,竟然有了云在青天水在瓶的禅意。这样的段落,书中比比皆是。左克厚教授这部书确实是读《老子》的方便之门。
我前段时间给花时间读书社的学员讲《中庸》,用的是我自己编写的讲义,每一章都有相应的导读阐释,我再讲也不过是依照着讲。但学员对我说,还是要现场听,因为现场讲授的时候老师会各种举例譬喻,使抽象的形象不可解的可解、看不见的呈现。左克厚教授的这本书,恰恰就是他现场讲授的录音整理,所以,我们看到他那么多当场当时随手拈来的譬喻举证,使不可道的可道,不可名的可名,不可为的可为——老子的道,被他用日常的斧凿剥卸出来。
左克厚教授近十年来在全国各地给各种机构的学员讲《老子》,这些阅师无数口味刁钻的学员,给左教授的评价是“老子天下第一”。我以为,左教授老子讲得好,庄子讲得好,还有一个原因:他的生活态度非常接近老庄,他的世界观非常贴近老庄。我们当年一起去青海支教,十几二十年后纷纷孔雀东南飞,而他,面对诸多南迁的诱惑和呼唤淡然处之。在他看来,幸福,或者理想的生活,不在某个地方,而在某种心态,这很老庄。很多听过他课的学员,都说左老师主要还不是讲出了老庄,而是活成了老庄,他活成了老庄的样子,他不是在文字里和老庄打成一片,他几乎是按照老庄的说法在生活,他的生活美学就是老庄的。前面引述的左克厚教授的文字里说到谈恋爱,我八卦一下:二十来岁时的左克厚谈恋爱的条件是:女孩子必须认为他左克厚一无所能,然后爱他。我们当时都觉得这个恋爱逻辑实在奇葩,现在回头一看,这不就是老子的逻辑吗?
老左讲老子,老左真的可以讲老子,因为,他讲的是自家体会呢。